这一日,分明是最喜庆热闹不过的万寿宴,金碧辉煌的琼台里到处是喜气洋洋,唯有一处充斥着冷清与落寞,那就是琼台的冷宫——去锦宫。
皇帝的生辰,外头张灯结彩普天同庆之时,杨桃却只觉着冷,这是深入骨髓、侵蚀周身的寒冷,伴着手臂内侧灼热的疼痛感,她一人埋首抱坐在靠近宫门的墙根处,死死咬住的牙关依然猛烈地打着寒颤,连带着身上也是瑟瑟发抖。
女子疯狂的叫骂声,恶毒的诅咒声仍然萦绕耳际,克扣了几回的饭菜,扫不完的院落,洗不尽的衣裳,即使闭着眼也还浮现在眼前。苦挨许多日,杨桃早已记不清在这样的鬼地方待了多久,还是宫女黄门不经意提起的一句"陛下生辰”,才让她晓得了今日是昭和三年的八月初八,也让她意识到原来自己在这么一个鬼地方已经待了足足五个月。去锦宫与琼台其他宫殿明明仅有一墙之隔,却根本是天差地别。譬如此刻,外头为了庆贺皇帝生辰而燃放的火树银花,已经酿成了去锦宫的一场火事。
她就靠在墙根处那样呆呆坐着,远望着那熊熊燃着的火焰,任凭一群黄门宫女怎样泼水也扑不灭。若她没有带着云意拼了命地逃出来,如今她们会怎么样……杨桃并不敢深想。
“火势太大,还一直不减,咱们缸里储的水怕是不够用了。”匆忙混杂的脚步声中,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话,可见去锦火势已经蔓延了。
“都愣着做什么,你们俩——即刻去上头通报一声,你们这几个——分往去锦外各井口打水!剩下的继续接水扑火,手脚都给我放麻利些!”
去锦总管一声令下,众人便纷纷四散去抬水救火了,然而不多时,杨桃又听见了窸窣的脚步声,紧接着入耳的是二人的说话声:
“你说咱们去锦宫,地偏人少,这好端端的,怎么就走水了?”
“依我看,还不都要怪那个晦气娘子!祸害了皇嗣还不够,如今又来祸害咱们。最好叫她困在那屋里,果真烧死了,大家倒还干净些!”
杨桃慢慢抬起脸来,看了一眼说这话的人,原是看守去锦宫的一个黄门,自衣冠看来,竟还是一位有品阶的中官。
那黄门似乎也察觉墙根处有人,便慢慢走近一看,只见蜷缩之人正是杨桃,禁不住冷笑一声:“我当是谁,原来竟是杨庶人么。这样大的火势也叫你逃出来了,果真是好命!”
“若是好命,哪里还能进到冷宫这儿呢?”另一个黄门也跟着笑道。
“她要不是仗着死去老子爹的功勋,如今早就被打死丢进乱葬岗了。哪还能有命在这儿住着啊?如今这样,还不算好命?”
杨桃逐字逐句听进耳里,心里愤懑,胸口起伏不定,只管恶狠狠地剜着他,却因方才逃出来时呛了不少浓烟,此刻喉中火辣辣的疼,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那黄门许是让这一眼看的着恼,嘴里更不积德:“死丫头,到了这儿就给我安生待着,别再做什么娘娘梦了,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如今是个什么模样。”动气处又啐了杨桃一口,“还敢在爷爷跟前充什么主子架子!真当琼台里还有人惦记着你死活?只怕咱们陛下这会儿——早搂了美人入梦了!”
只见他说罢这一通尤不解气,竟还往杨桃身上狠狠踹了一脚。所幸另一个黄门还知道些轻重,好说歹说才把他劝走了。
杨桃却是纹丝不动,生生受下那口唾沫与那重重一脚,然而在二人走远后,终究是没忍住呜咽了一声。
被关入去锦宫这么久,最初难熬的日子里,她也不曾掉过一滴泪,只管咬紧牙关地死撑过来,最终在这样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,任凭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行。但也只是片刻,她便抬起另一只没被烧伤的手臂,狠狠抹去脸上残存的泪痕,死死盯住去锦宫门口,她知道他不会来,可是这些人……他们怎么能这么坏呢?他们辱骂她也好,踢打她也罢,又何苦要来碎她仅剩的这一点念想呢?
杨桃越想,眼泪就越是止不住,一颗接一颗地砸下来,身子也抖得跟筛糠似的,他们不晓得……她在这儿,吃不好,睡不好,她这样不要尊严,拼了命地活着,只为了等他。但凡他跟她说一声对不住,是他错怪他了,她就能原谅他。可是这些,他都不知道。
起初的低声呜咽,终究是愈演愈烈,逐渐成了嚎啕大哭,慢慢融进这样一个不平和的夜里。
良久之后,火灭,人散,天地终归寂静,杨桃眼中的神采,也随之一点点灰败下去,她突然顿悟了什么:他果然……不管她了。
就在这样的寂静中,突然听闻云意急切的呼唤声,“小姐——小姐——”
只等脚步声越来越近,杨桃才虚弱地张了张口应道,“云意……”
云意喜出望外,三步并成两步地跑过来,面上还挂着几抹烟灰,待要说些什么,却见杨桃衣裙上的片片血迹,一时慌了神,“小姐伤着哪儿了?”
杨桃知道伤口骇人,便只是一味遮掩,争执下仍是犟不过云意,便只能任人拉过手臂,云意一见,不自觉流下两行热泪,杨桃白皙的手腕上竟被烫出一块茶碗般大小的伤口,里头竟还掺杂着黑灰木屑,此刻更是汨汨流着血。
“怎么伤的这样重……都是奴婢不好,若不是方才奴婢拖累了您,您也不会伤成这样。”云意面上写满了自责,过了一会儿,才倏然站起身来,“奴婢这去找掌事姑姑,让他们给您找个太医来瞧。”
“不必了,”杨桃扯了扯云意的袖子,嗓音嘶哑,“我如今不过一介庶人,哪里请的动太医,是死是活,于他们来说……实没什么紧要。”许是想起方才受侮的那一脚以及那一番话,说至此处,杨桃仍是不免红了眼,“算了吧。”
云意何曾见过自家小姐如此忍气吞声,只是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,纵然心里有再多的不满与委屈,也只能悉数吞下,“那……过会儿奴婢去姑姑那儿问问有没有伤药,奴婢先扶您回去吧?”
杨桃一时也疲于开口,只是点点头,就让云意扶着回去了。
原先那间屋子已让大火烧毁,一时半会儿是住不了人了,如今这一间也是云意勉强拾掇出来的,奈何杨桃有些认床,这样乍然换了地,何况身上有伤,更是疼得半宿没睡好,直到天光乍破才浑浑噩噩睡着了。
然而这一夜,匆匆的脚步声,连呼救火的喊声,燃烧着砸下来的房梁,手臂处触目惊心的伤口,黄门的肆意辱骂踢打,宫门口的无人问津,这一切的一切,终于酿成了此后几月杨桃久久难忘的噩耗。
每每夜半时分,杨桃便会被这场大火的噩梦惊醒,抱着云意成夜成夜的失眠,然而一清早又要被姑姑们赶起来干活,加上平日里吃食也少,这么下来,不单是杨桃,就连云意也一气瘦了许多。
云意这丫头,因自幼就服侍在杨桃左右,与春深二人随着杨桃长大,又因年岁长些,自然只将杨桃看作亲妹妹,此时将她形容看进眼里,只有跟着心疼着急的,哪里敢有丝毫怨言。何况春深在杨桃进冷宫前曾受嘱托给皇帝捎带信物,此后竟借机爬上龙床,翻身做了小主。这些都是云意在送饭宫人那儿听到的,因怕雪上加霜,她便一直隐瞒此事。此时又见自家主子这般神思憔悴,更是费尽了心思才不让她听见了外头的闲话。
日渐一日,杨桃的噩耗,也终于在冬日里颁往去锦的一道诏书里,慢慢消失殆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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