乍听这一句,那阮氏非但不将眉眼垂下,面上也丝毫没有愧疚之意,反而阴森一笑∶“敢问贵妃娘娘,这些年来果然问心无愧么?云意究竟是怎么死的,娘娘心里难道不清楚?”
杨桃显然没料到如此一问,然而还不等她回答,这时却听殿外宫女进屋来报∶“陛下!晋王殿下那头……不好了。”
皇帝与杨桃听见这话俱是一惊,阮氏却还笑着,似乎丝毫没有醒悟之心。
皇帝见状顿时青筋爆起,一抄墙上佩剑,直欲往人心口刺去,那阮氏就这样直直看着皇帝,不仅没有惊惧之状,看向皇帝的目中,更是逸出一丝丝柔情。
然而那剑终究只是停在阮氏胸前一寸,皇帝冷然一笑∶“罢了,你这样的东西,不配死在朕的剑下。”
只见他颓然丢了剑,命人摆驾蓬莱宫,一面吩咐奴才绑了阮氏同往蓬莱宫,那阮氏此时却不再犟着了,只是任由几个黄门将她绑走。
杨桃自然也乘辇跟在圣驾后头,及至蓬莱宫,看着匾上的白幡,杨桃心中五味杂陈,一时也说不出是何等滋味。此时她脑中蓦然浮出含章才刚出生时啼哭的模样,牙牙学语的模样,第一次喊姨娘的模样,顿感鼻尖一酸,却一直强忍着不落泪。
她慢慢跟着皇帝走进了昭阳殿,然而远远看见榻上一动不动的含章,终究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,便忙背过身去,不敢看了。
德妃见二人进来,双眼虽仍是红肿如桃,面色却是苍白而平静。她先替含章拢顺了发,才转身对着皇帝一礼,面上浮起极清浅的一笑,淡雅如莲,唯有眼底那一抹红,能清楚地显示她正经历着剜心之痛∶“您来晚了。”
“阮氏罪妇,交由你全权处置。”皇帝艰难地自门边走往榻旁,面色惨白,“昭和二年六月初三,昭和年间的第一个皇子诞生,朕迎来朕的希望。昭和八年腊月初十,朕亲眼看着朕的希望陨灭。这都是朕作下的孽……”
说到此处,只见皇帝双腿发软,竟突然直直跪倒在地,双眼却还一动不动地看着含章,眼角溢出寻常众人难见的两滴泪,转瞬竟激出两口血来,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彷徨无助∶“错了,是朕错了……”
杨桃见皇帝如此,眼眶儿早已让泪水浸得通红,然而还不等她说什么,便见他突然往后一栽,杨桃心中更痛,当即高呼∶“陛下!”
就连阮氏与德妃二人也没料到这般情况,二人心中俱是一惊。
杨桃抢着扑去扶住皇帝,将他搂在怀里,一叠声叫唤着,却始终不见半点动静。只见她抹了一把泪,眼神直直剜向阮氏,恨声说道∶“陛下若有半点好歹,我必定头一个把你碎尸万段!来人!把陛下扶过去偏殿,再请太医过来瞧瞧。”
随皇帝过来的几个黄门自然前来搭手,将他扶到偏殿歇息,便忙去请太医来瞧,杨桃因着不放心,便一直寸步不离守着,又托沉香去将自个儿没来得及说出口的“节哀”捎与德妃。
此时从正殿传来几声嘲讽大笑∶“区区永巷贵人阮氏,竟手脚遮天到宫闱局?”
然而只这一句,除却主殿内阮氏时不时的哭嚎,杨桃便再没听见什么动静了。
可杨桃哪里还顾得上主殿究竟如何,这会儿看着皇帝面容,心里一酸,伏在榻边,泪珠一滴滴地落在他脸上∶“子清,你听我说,你没有作孽,谁都没有。你若肯醒,我就去洗掉咱们的满身罪孽,劳什子贵妃我不要了,皇后我不争了,孩子我也不要了,只要你能好起来。”
杨桃俯下身子,紧紧贴着他的脸∶“这回算我求你,我只要你,我只要你……”
半晌,杨桃终于静下来,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,看着榻上人呼吸均匀,柔情一笑∶“别怕,不管你去哪儿,我都是要跟你走的,从今往后——你可再甩不掉我啦。”
话音一落,太医便提箱赶来,细细诊脉后,确定皇帝是急火攻心,并无大碍,开了一副方子让宫人下去煎药,杨桃才终于放下心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沉香才打主殿回来,面色很不好看,却还是强撑着蹲身回道∶“娘娘……主殿那头,德妃娘娘才对阮氏行完刑,是贴加官……”
杨桃这时已艰难地给皇帝喂了一碗药,正焦急地等着皇帝醒来,此时沉香进屋回了这句 ,她也不及多想,只是问道∶“贴加官?”
沉香点了点头∶“便是将湿纸贴在阮氏面上,一层的时候,只是有些不适。三五层贴上去,便开始呼吸困难。到了七八层便活活窒息过去了,待纸干了,便能印出一张阮氏的模子来,便如那戏台上的跳加官一样。德妃娘娘还说……要将阮氏作为陪葬的人彘。”
杨桃却只是淡淡一笑,一想阮氏这些年所作歹事,目中毫无怜惜之意∶“当日她暗害丹阳,顶撞德妃的时候,我就应该早些杀了她——谁曾想留到今日,不仅把姐姐唯一的含章害死了,连陛下也成了如今这样。她就是死千百次,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!”
说到此处,杨桃方才好容易停住的眼泪,到底又忍不住了。沉香见状忙出言相劝,杨桃却只是摆手∶“阮氏所作所为皆是因我而起,何况她是我从府上带来的丫头,我与她的新仇旧怨,按理本不该牵扯到旁人身上。含章之死不论怎么算,都与我脱不开干系,终究是我对不起姐姐……我想,等陛下醒来,自请辞去贵妃之位,入上清寺修行,就当给丹阳跟满满天佑积一积德八。”
“娘娘,咱们已经筹谋了这么些年,真的要这样放弃么?何况几位殿下又还小,您真的能忍心丢下他们不管?”
“别哭。”还不等杨桃说话,便听见这么一句话,原是皇帝醒转过来了。杨桃大喜,忙别过脸去擦了擦残留的泪痕,然而此时面上的脂粉都已没了大半,皇帝哪能看不出来。
杨桃在心中道一句老天保佑,一看皇帝脸色,泪水又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,又忙别过脸笑了∶“好好儿的,我何曾哭了。累不累,再睡一会儿?”
皇帝也没跟她犟着,只是说道∶“歇够了,扶我起来坐会儿,阮氏处置了么?”
杨桃依言扶着皇帝坐起来,然而不等她回答,德妃已经一身缟素进来了,只见她躬身一礼,神色平和,目光也是平静无波∶“蓬莱宫哪里有什么阮氏呢?只有一个已殉了主的奴才。”
杨桃不曾多言,只是自去斟了茶水递给皇帝,又柔声对德妃道∶“姐姐今日劳累了,也先去歇一会吧。”
“含章年仅六岁,一人上路太过孤独。让阮氏去陪她也好。含章葬在皇陵,你去陪着他吧。”皇帝接过水润了润喉,闭目一叹。
这时只见德妃撤去腰封,里头乃道袍之式。发髻也有出尘之意∶“天下没有母亲为儿守灵的礼,莫要让含章路上不安。”
说到这儿,只见德妃伏身一礼∶“只是为含章,今日仙卿也想求您一恩典。他一直愿行山水尽苍穹,如今虽是完不成了,但仙卿仍想替他完成。仙卿知宫妃不可逾矩,今离尘入道,为出家方外,修长德,修周昌,苦行入世,脚踏万里,祈您恩准。”
“这样也好……”皇帝似有触动,然而看着德妃,却是良久无言,最终只剩下这一句。
杨桃听见德妃自请去位修行,心中大惊,一时竟呆在原地,嗫嚅着说不出话来。
德妃叩拜谢恩后,便又多提了一句∶“最后请您多多照拂阿容,将来婚嫁,由她愿意,最好不要强求。自此琼台再无刘祥云,贫道道号静渊居士,就此拜别大周陛下。”
“仙卿,”杨桃不想皇帝就这么答应了,忙起身去扶德妃,此时看着她熟悉的面孔,神色却与以往大不相同,这时心里纵然还有千言万语,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:“珍重,咱们后会有期……。”
“许贫道亦有机缘得道升仙,此生难逢,二位,珍重。”德妃微微一颔首,起身后便径自离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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