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桃一听这话,自然扶着老祖宗一齐跪下,不过须臾,只听李玉捧旨念道∶
“朕惟德协黄裳、王化必原于宫壸。芳流彤史、母仪用式于家邦。秉令范以承庥。锡鸿名而正位。咨尔昭宸贵妃杨氏、乃安国公杨勤之妹也。系出高闳,祥钟戚里。矢勤俭于兰掖,展诚孝于椒闱。慈著螽斯、度娴礼法、柔嘉表范、风昭令誉于宫庭。雍肃持身、允协母仪于中外,兹以册宝、立尔为皇后。尔其祗承景命。善保厥躬。化被蘩苹、益表徽音之嗣。荣昭玺绂、永期繁祉之绥。钦哉。”
杨桃一字一句听罢这道旨意,心里说不出是何等滋味,一时间竟没有回过神来。还是李玉堆满笑意,双手奉上旨意及皇后金宝到她面前,口中连贺∶“皇后殿下大喜!”
杨桃这才磕头谢恩∶“杨氏叩谢陛下。”
说罢,只见她双手平举过头顶,郑重其事地接过文书与金宝。当她甫一接过旨意,李玉便忙伸手将她扶起来了,他心里对这位新封的皇后一向很是敬重,自然不敢有所怠慢。
正当杨桃扶起杨老夫人之时,便听李玉说道∶“陛下特意交代了,要您在杨府多住半月,册后大典定在下月初一,届时陛下会派人将您以元后之礼迎回后廷,虽说时间上有点赶,但陛下一定不会委屈您的,请您好生预备着。”
杨桃听了这话,心里略有些动容∶“我知道了,总管一路奔波,请略坐一坐,吃些茶再回吧。”
李玉倒是赔笑说道∶“不必了。陛下那头还等着奴才回话,再说今夜也不得闲,各宫的小主娘娘沾了您的光,也得了晋封的旨意。陛下的意思是,趁着今日元宵佳节一起发布了,冲一冲去旧年里的晦气。再则待您回宫后,众妃也能向您问安了。”
杨桃点一点头,也不强留他们了,只是吩咐打赏来人,而后便差府上管家将他好好儿送出去。
李玉走后,杨桃又吩咐沉香去打听一回宫中各人都册了什么位分,沉香遵身答应后,杨桃也就扶着杨老夫人回屋说话了。
才一进门,便听杨老夫人叹道∶“看来陛下很是爱重娘娘。”
“这话儿虽很让孙女受用,可这语气怎么倒像是不大好似的。”杨桃本带着几分玩笑与她说着这话,却不料老夫人眼角一湿,“好丫头,你过来。”
杨桃一听这话,也就挨着老夫人坐下,轻轻靠在她肩上,一如幼时那般。
杨老夫人伸出那双早已布满皱纹的手,轻轻抚着杨桃的发髻,末了还是轻轻地一叹∶“孩子,苦了你了。”
杨桃听见这么一句话,霎时鼻尖一酸,竟险些落下泪来∶“旁人见我是贵妃,是皇后,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,只有您问双宜苦不苦。陛下向来多疑,朝臣议及立后一事,他让朝臣递折,无非是想知道众心所向。”
“我告诉哥哥,纵然杨家门生广布,也不可轻举妄动。那夜我列了堪任皇后之位的人选,命人密送出去,为的是让哥哥心中有数,令门生各持一说。王丞相跟随陛下多年,必也深谙陛下脾性,大有可能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,无论如何,朝中势力均衡,落了个互相牵制的局面,他也能安心。”
老夫人听着这些话,一直静默不语,杨桃仰头看着她,苦笑一声∶“听了这些,您是不是已经不认得我了?可是能走到今日,往前再多的苦与累也算值了。如今的双宜,早不是当日您眼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。皇后这个位置,是双宜踩着多少人的尸骨上来的——我不敢想,也不能想,事到如今,我已不能回头了。老祖宗,请您谅一谅双宜吧!”
不知过了多久,杨老夫人才伸手轻轻拍着杨桃的脊背∶“好丫头,老祖宗都明白,你若还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,只怕早已叫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深宫给吃了。进宫……若非默默一世,就该显赫辉煌。可咱们这样的出身,注定没法让你默默不闻。你有这些思量,老祖宗该夸你一声,我的双宜,是真的长大了。”
杨桃听见这些,终于忍不住滚下热泪来,却还抬袖捂着脸,强忍着不发出声响,然而这番举动却更惹杨老夫人心酸∶“你打小就不爱当着人面前落泪,怎么如今还是这个样子。总这么倔,可不好啊……”
杨老夫人说这话时,眼底的伤感,也不知究竟是说给杨桃,还是说给她自己听。
“老祖宗晓得,皇帝爱重你,却也猜疑你。但老祖宗也看得出来,他的爱重,远远大于这猜疑。否则当年何至于将端仪公主许配给勤哥儿呢?他是皇帝,有他自己的考量也无可厚非,但他愿在自己的考量内加上你,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。”
杨桃这时只是微微抬起泪眼,看着杨老夫人,似乎有些不解。
“固然做了驸马的人乃至家族再无仕途可言,但除却咱们杨家,朝堂上难道再无可威胁他的人了么?就拿王相来说,他虽跟随皇帝多年,可说到底王家也是四大家族之一,皇帝心中不会没有忌惮。但他终究还是将他最疼爱的幼妹嫁到了咱们杨家,双宜,你明白么——他虽拿掉了咱们的实权,却也是在极力保住杨家的尊荣啊。否则咱们杨家是生是死,左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儿。”
“正因看透了这一点,他将端仪公主嫁过来,不单我没有怨言,你哥哥也没有任何怨言。好丫头,咱们是一家子,我们如何不清楚你在宫中是怎么样的费心周旋。”
说到这儿,老夫人十分宽慰似的一笑∶“好在我这孙媳儿也是个孝顺的丫头,平日千方百计地逗我欢喜,我一见了她,就像见了你似的。虽说原本各有所图,但日久天长的,也都拿出了真心来啊。”
杨桃吸了吸鼻子,也露出一抹笑来∶“她是个实心眼的姑娘,嫁进杨府来,倒也是真心为咱们着想。方才我听她话里话外,无不是在为咱们说话。”
老夫人也点头说道∶“是啊,见多了皇家的冷血无情,难得瞧见这么一个好姑娘……只是可怜见的,好容易去岁怀了一个,却又落了。”
杨桃握了握老夫人的手,柔声劝道∶“您放宽心吧,哥哥与公主都轻,两口子感情也好,再怀上一个也不是难事。”
老夫人笑着看她∶“我晓得。如今你是皇后了,咱们杨家又显赫至此,我一个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,是再也没有可操心的了。”
杨桃眉头一皱,忙道∶“快别胡说,孙女看您身子骨好得很,还得再活个百八十年,还得等着操持您重孙辈儿的婚事呢!”
老夫人叫这话哄得也乐了,然而她也晓得自己的身子,并不再与杨桃辩驳,这时只听杨桃又开口说道∶“方才在厅里,有些话我不好当着公主的面儿说。老祖宗也是操持过大小事务的人了,孙女便有一话,望您切切记住了。”
杨老夫人见状,自然也正襟危坐,听杨桃细细说来。
“我晓得咱们杨家如今正是烈火烹油,鲜花着锦的时候。但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一理,却是亘古不变的。现有我撑着咱们杨家,只是下一代,往下一代,又当如何呢?咱们自打开国以来,因着祖父立下战功,便从弘农迁往金陵,田庄房舍也多置办在这金陵城内外,祖茔那处除却四时祭祀,竟不大理会。老祖宗细想想,来日杨家若有不肖子弟犯下什么罪过,咱们现在置办的宅子田庄,岂不都得入了官?能留下的,也唯有祖茔那处产业。我想着,何不趁如今在祖茔附近多置些田庄房舍,另设家塾于此,按房为序,轮流掌管这一年的钱粮祭祀之事。即便将来果真败落了,子孙也可回弘农读书务农,香火祭祀可继,不至于彻底没了退路。”
杨老夫人听了也深以为然,再看向杨桃时眼前一亮∶“好姑娘,你眼光竟放的如此长远,真真儿我白活了一甲子,竟也没悟出这个。”
杨桃摇摇头∶“不过是进宫后见得多了,深知得与失皆在帝王一念之间。纵然老祖宗方才说的话不假,双宜也不敢将杨家数百命交托在陛下对我的情分之上。该打算的,总要打算起来。端仪公主养尊处优惯了,不明白何谓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。但您是跟着祖父舔着刀尖上的血一路走过来的,双宜知道,您一定明白。”
杨老夫人郑重点了点头∶“放心,你祖父打下来的基业,我一定替他守住。”
杨桃见天色已晚,便差人打水进来伺候老夫人洗漱,自己这头也打算回屋睡下了,然而临出门前,她还是问出了一句∶“今日在厅里,老祖宗觉得,双宜过分了么?”
“白氏纵然为你爹生儿育女,但这些儿女照旧要称你娘一声母亲,她只是个登不上台面的奴才。你今日说的很对,天底下从没有奴才教训主子的道理。”
杨桃得着杨老夫人的肯定,便又笑着点一点头,然而正当她要合门出去,却又听老夫人一句叮嘱∶“白氏是白氏,你的弟弟妹妹们,终归是与你血脉相连,好丫头,即便你再不情愿……也得将这事分清了。”
杨桃却并不辩驳这话,反而是真心实意地答应下来∶“您放心,双宜都明白。若他们都听话争气,不说勘哥儿的前途不会差,梅娘也必定能嫁个好人家。”
杨老夫人听了,欣慰而疲惫的一笑,也就看着杨桃出去了。
此时天色全然暗下来,唯有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曳,沉香扶着杨桃,身后跟着几位随行侍奉的宫女,一行人正慢慢往杨桃从前住的院落走去。
“娘娘……”沉香才要出口,但觉得如今杨桃已经受封皇后,虽未行册封礼,再叫娘娘仍然不妥,便更正了称呼,“殿下,恕奴婢多嘴一句,您好像……很憎恶那位白氏?”
杨桃轻轻笑了一笑∶“是啊,若不是她,我娘不会死。这些年,我一直无时无刻不在盼着她死,可从前我动不了手,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为我爹生下两女一儿,看着在府里逞威风。如今我能随意捏死她,可我又突然……不想她死了。”
沉香从未见过杨桃如此,方才在大厅里,她能明显感受到杨桃对这个白姨娘的恨意,然而此时她说话的神情,却平静的可怕。
“既然恨她,为什么不就此让她死了呢?让她活着,不是更让人烦心么?”
“死了,就太便宜她了。既然她那么想当我爹的姨娘,我当然得成全她,让她好好儿的做一辈子的姨娘。你看见她今日的狼狈模样了么?看着自己辛苦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子来教训自己,那滋味,一定很不好受罢?”
“殿下……”沉香看着杨桃这样,反而愈发担心起来。
“有时候人生在世,恨比爱更能支撑人好好活下去,你不明白也好。”
“殿下,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身。从今往后,您就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皇后了,后宫里再没有人可以随意欺辱您了。”
“路还长呢,咱们……走着看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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